仰 望 回 龙 山
【散文】
袁剑霖(湖南资兴)
我家老屋向东眺望就是闻名湘南的回龙山。资兴著名的古八景第一景——“回龙望日”就位于回龙山。据资兴《兴宁县志》载:回龙山“邑龙脉发源于此,古有骑龙跨鹤仙迹,上有望日台,中创庵刹,悬‘古南岳’石碣,相传南岳大帝五六月间来此避暑,奔走欢呼,络绎不绝,香火旺盛……”当地有民谚:“回龙山,回龙山,十个外出九个还。”这话在资兴本地人眼里有多种解释,其中最为广泛认可的是两种:一说回龙山很有灵气,保佑资兴人无论到哪都能平安;二则说,回龙山只保平安,不佑富贵。我对这些玄幻的东西从来鲁钝,也没兴趣去探究。但我自小对回龙山上住着瑶民充满好奇。那时,每逢赶墟的日子,我家门前的马路上便常见三五成群下山赶集的瑶民。那时的瑶族妇女头上一般还戴着类似于清宫戏里满族妇女戴的那种帽子,穿着古朴的瑶服;瑶山上的人无论是妇女还是男人走路都特别快,且屁股微微翘起,大老远便能辨认。有时上街与瑶民同行,总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一股呛鼻的烟火味和汗酸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瑶民长年居住在低矮潮湿的杉皮土屋里,柴灶里每天树蔸火不断,加上每天爬坡上坎辛苦劳作汗出得多所致。那时我们山下人就背地里捂着鼻子嘲笑他们“瑶佬古味”。
参加工作以前我随父亲去到瑶山上背过几次杉木条,每次都累得筋疲力竭,胳膊腿上总要留下几条伤痕,因而那时的瑶山留给我的底色是贫穷与落后。
人生如戏,若干年后一心想跳出农门的我刚走出校门就进了瑶山。从此我与回龙山上的瑶民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们这座回龙山可与别地的山岭不同!”二峰村瑶寨李老汉从灶膛里摸出墨黑的砂罐端起来喝了一口酽茶,一脸得意地说,“你看它:东倚罗霄,北望衡岳,南携五岭,西呼仓梧,真可谓山川形胜,是块宝地!相传,自从盘古开天地,这山便青石耸立,岩崖崔嵬。天上仙人见此处山势奇峻,风光绮丽,与天界南天门无异,遂赐名叫‘南廷岭’……”李老汉满是沟壑的脸上绽开了自豪的笑容,虽然一身脏兮兮绉巴巴的土布瑶服、飘着长长的银须,却丝毫不显八十高龄的老态。
我瞧着李老汉那不无自得的神气,心里便夹杂着好奇与别扭。喝着苦涩的瑶家老茶,一身的热汗早已隐没。回望山下,那条刚刚让我气喘吁吁腰酸腿麻的陡峭石板路,此刻却蜿蜒成一条细长的丝线仰视着我们。
李老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斗土烟,继续拉开了话匣子:“小袁你别看眼下瑶山里穷,许多人家还住着草木屋,吃的是粗粮,穿的是旧衣,走的是烂路,就如你们当干部的说的‘原始耕作,讨命生活’;可咱瑶家人乐观,不怕苦不怕累,高寿的还多。知道何故吗?就是因为背靠这座有灵气的回龙山……”
说实话,二十五年前我对李老汉的乐观很是怀疑。那时我常想:一辈子刀耕火种,住着杉皮屋,吃着杂粮饭的李老汉,临走时是否对自己一生追求而未得的“好日子”带着稍许的遗憾?十五年前我离开瑶乡时,瑶寨里刚不久通上了高压电,简易砂石公路也修通了,可李老汉早已去世,他的孙子买来一台四轮农用车,每天往山顶给回龙古寺修复工地拖运建筑材料。由于通了公路和高压电,瑶寨里办起了竹木加工厂,不少山头被砍光了,山谷里的溪水性情也变了,下雨天泥流一倾而泻,雨一停很快就萎缩甚至断流。那时我为瑶乡经济发展有了新起色由衷地感到高兴,可面对山上逐渐减少的林木和日趋干枯的溪流,也有些隐隐的担忧。
光阴荏苒,眨眼又是十年过去。正值夏末秋初,携友人故地重游。驱车从资兴市区出发,沿着新修的省道一路向北,宽阔平坦的沥青马路让原先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缩短为半小时。窗外景色飞驰而入,不断地洗刷着我记忆中封存的旧照。同行的瑶乡政府干部说,这些年瑶山上的变化很大。我点了点头,不由地又想起了李老汉。
十五年前我调离瑶乡时,全乡两千多瑶民才刚刚解决温饱,最偏远的两个瑶族村正在修建通村公路、架设高压电;回龙山的旅游开发也才蹒跚起步,瑶民生活水平还远落后于时代发展的步伐。“这么多年啦,瑶山上变成了什么样呢?”我的思绪似一叶扁舟随波飘荡着……忽然,一幕熟悉的画面随着蓼江的涛声映入眼帘:但见郴侯带蓼水,一桥飞虹碧连天;青山叠翠滚滚东升,高耸入云的回龙山已极目在望。望见那座熟悉的山脉,我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起来,感觉那承载了我十三年梦想的青春时光随着那波光粼粼的蓼江水徐徐流进了我的心田。从十九岁到三十二岁,我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融入了那一片云山雾海,在与数千瑶民风雨与共中尽情书写苦与乐的诗行。
瑶山步步临近,转眼间已过桃源洞,眼前的景象令我越发感到陌生。公路两旁茂林修竹,原野山垌新村错落;有两架无人机在不远处的梯田上空嗡嗡地喷洒着农药,路边一位三十出头的青年手握着摇控机立在皮卡车头,熟练地操控着无人飞机。见到我们惊讶的表情,年轻农民不无得意地朝我们笑了笑,那神情顿时让我感到自己已落后于这个时代。停车小憩,只一支烟功夫,农民小伙已将眼前十多亩农田喷洒完毕,他将无人飞机收拾好便主动过来与我们搭讪。小伙子说,他五年前还在广东打工,回乡后便流转承包了五十多亩稻田,还在山上开荒创办了三十多亩果园,养了一百多箱蜂蜜……让我没想到的是,交谈中我得知小伙子竟是李老汉最小的孙子。
告别小伙子沿着盘山公路拐过一个垭口,但见一湾翡翠从四围山色中渐次捧出。一阵浸凉透骨的山风忽而漫过开启的车窗,劈头盖脑地让我打了个寒战,炎炎夏日里霎时感觉时序错了位。山脚下曾经与我朝夕相伴的半垅水库,此刻像是一位盛装打扮的新娘子,妩媚娇娆地向我这位久别的老朋友招着手,不由分说地将我放飞的翅膀从“黑白影幕”里拉了回来。
水还是那湖水,只是更清澈更透亮了;山还是那座山,却是绿更深泉更密了;路还是那条路,但是坎坷变成了坦途,林荫遮挡了烈日;湖畔错落有致的村庄里白砖红瓦熠熠生辉……面对着眼前曾烂熟到有些厌恶的一切,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心无旁骛地搜寻着目光所及的每一个细节,用心领悟着眼前沧海桑田般的嬗变。
我曾经连做梦都期盼着这种变化!
曾几何时,深处群山环抱的回龙瑶山是贫穷与落后的代名词;人道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瑶民们追求小康的征途一度“尚在孕育”中。不曾想“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新时代的春风似乎一夜之间让瑶山改头换面。现在想来,瑶乡那些年的每一点滴变化其实就像腹中胎儿,在不知不觉中积蓄着新生的力量;一旦时机到了,她便将诞生动人的篇章。
新建的回峰文化广场像一碟诱人的点心点缀在湖畔,可我们已没了心思去细细品味;此刻,我们的心早已飞向回龙仙顶。洁净的水泥公路路口处,一块椭圆形赭褐色巨石上刻着“古南岳回龙山”六个醒目大字,提醒人们正式进入上瑶寨的公路了。这条通村公路是我离开瑶乡前才修通的,那时只是条三米多宽的简易公路,原先坑洼不平的路面已经硬化,路幅也加宽到了六米。车行其间,林拥崖偎,鸟鸣泉唱,我情不自禁地不时把头伸向窗外,努力找寻着记忆深处那条“痛并快乐着”的痕迹。
那条曾经阻碍瑶民幸福、折磨了我多少回的险峻的石板路呢?哦!在那——就在前方公路的转弯处,我瞧见了它短短的一截已长满了青苔的身躯。它像一个经年操劳的老妪,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然风光不再,悄悄地退隐在莽莽深山老林之中。那偶然的一瞥,只是它偶尔探出头来晒晒太阳吧?!我想,人们关于它的记忆可能也渐渐地淹没在了历史长河的深处?可我却心有不甘,一个劲地扭酸了脖子,追寻着那猛可间闪出一小片段来的青麻历史……我不知当今瑶山上的年轻一辈还有多少人记得那淹没在丛林里的青石板?——或许在许多年轻人看来,千百年来瑶民繁衍生息的艰苦奋斗史也就“稀松平常”吧?
下山来接应我们的二峰村邓支书如今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修筑脚下这条回峰公路的艰辛,依然感慨不已:“整整一千一百多个日子啊!全村三百多瑶民拿着铁锹,背起锄头,带着红薯干粮上山修路;连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和十一二岁的小学生都上了工地……”我瞧着邓支书那满头白发,内心里感慨万千,一迭声地说:“天道酬勤呀!没有当年的‘回峰精神’,哪有瑶山的今天?!”话音刚落,忽听汽车“嘎”的一声停在了一处宽敞的场坪前。
寨子入口处矗立着一座气势不凡的瑶家牌坊楼,右手边立着一排白墙青瓦二层楼房;楼房对面是一行吊脚式纯木结构的风雨长廊,彰显着浓郁的瑶家风情;停车场旁一面高大的文化墙上,几个英俊靓丽的瑶族阿哥阿妹正在欢快地跳着长鼓舞……“老袁,还认得我吧?”我正自愣神,忽见村秘书老盘笑眯眯地递上来一支“芙蓉王”香烟。
“呵!怎能不认识?老朋友可比以前‘容光焕发’多了哩!”我握着老盘厚实的手,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老盘这几年搞‘农家游’发了财,连抽烟都‘鸟枪换炮’了哩。”邓支书一边调侃,一边招呼着大伙进屋。老盘家的新房子就建在村口,和相连的十几家一样,都是两层半的楼房,白墙碧瓦瑶式窗廊,“洋气”中透出撩人的民族风味。进屋一瞧,房间内装饰摆设几乎与城里无异,如果不是厅屋正面墙上立着瑶家神龛,还以为是进到了哪家星级宾馆。圆桌上已摆满各色果点,老盘爱人又端来几碗香气扑鼻的瑶家蜂蜜茶,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吃。正说笑着,门外马路上又陆续开来十多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自驾游小车,小小的村庄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老盘介绍说,如今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每天上山的车子达到一两百台,寨子里和山顶上几个停车场都要停满,村里二十几家“农家乐”经常是人满为患。邓支书就顺着老盘的话说景区的旅游配套基础设施,还有景点开发和景区接待服务功能都还要进一步完善。
“我们都赶上了好时代嘞!”我喝着香甜的茶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邓支书你是村里的‘老把式’了,如今回龙山的旅游开发还有一篇大文章要做——发掘瑶族文化,还得靠你出谋划策哩!”邓支书听了也不谦虚,呷了一口茶便将回龙山的典故娓娓道来。
邓支书的典故引得大伙更加兴致高昂起来,恨不能立马一步登上回龙山仙顶。而我的脑海里此刻却在想:十龙潭“土龙”蔡子良赶考路上仗义相救被恶霸抢亲的村姑,玉皇大帝不仅不褒奖他,反而要杀他,是何道理?蔡子良行善却差点丧命,最终被“打回原形”遣返南廷岭修行。后来人们为纪念蔡子良的义举遂改称南廷岭为“回龙山”。
往峰顶的路更加峭拔,但路面要宽些。车行约十五分钟便到了南天门,入口处一座石砌的山门巍峨矗立,扁额上书“道通古今”,两旁白底黑字一联曰:龙山朝去浑无俗,圣地归来别有天。此处背靠仙顶,三面临空;四周古木参天,云雾缥缈。置身其中,凛然而生肃穆感。
“到了‘五点梅’,就踏入了仙界啦!”我突然想起当年李老汉的话,一本正经地提醒大家即刻起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小心亵渎了神灵!大家的神情顿时庄重起来。
最后一公里上坡路,便是一步一景的“回峰揽胜”。到了这里,只有用脚量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名不虚传:方才还见红日朗朗,转眼一团白茫茫的云雾从公路下方的峡谷里涌上来。雾团顷刻间漫过路面,如棉似絮,蒸腾飘逸;倏尔又如万马齐奔龙腾虎跃;眨眼间竟海涌天覆般翻滚了上来。周遭霎时一片浑沌迷鳎扛鋈说牧巢弊雍吐懵兜氖直凵隙偈北幻缮狭艘徊阆该艿谋蕖I碜畔淖暗奈颐腔肷矸浩鹆思ζじ泶瘛
“仙山雾起,洗净铅华!”我默念着迈开步子向山顶跑去。忽然,眼前遽尔一亮,迷雾瞬间消散,湛蓝的天空下,千山万岭已然匍匐在回龙山脚下。“高山百步几重天,移时别向不同景!”有友人兴奋地高呼起来。其时,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化为一股无形而神秘的力量摄住了我的魂魄,——此时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无限大和无限小!
山顶的景况与十多年前相比大为迥异。曾经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的古寺,如今已被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所取代。寺庙依山势而建,石墙黄瓦,透显出古朴庄重。最底层的山门前一泓清池绿荫环抱,湖面各色花样的鲤鱼成群结队闻声起舞,在人前善解人意地摆弄着各种“舞姿”,让人不禁浮想联翩,流连忘返。
仙顶的小石庙还在,被一座钢木筑就的“望日台”簇拥着,遗憾的是里面的三尊小菩萨不见了踪影。我瞧着小屋被掀空的屋顶问邓支书,他摇着头说不知何时被谁给“挪”走了,再也找不见了。我不免有些遗憾,趁机不无自得地把当年李老汉的知识据为己有,有板有眼地讲述起回龙山古庙的典故来。一时间,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幽深的栈道上徐徐飘散着望不见尽头的好奇与遐想。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当年的情景:李老汉坐在低矮的屋檐下,咬着长烟斗,淡蓝的烟雾飘卷着沾着草木灰的银须,老声童心,仿佛高山流水。李老汉将一则三个长工受东家虐待,在回龙山挨饿伐木感动上天点化成仙;曹员外为赎罪在回龙山顶建华荣庙供奉三仙,始成南岳古庙渊源的故事讲述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那块立在大庙正殿门前的镌刻有“古南岳”三个字的青石碑,我于二十五年前第一次上回龙山时亲眼所见,可惜现在也寻不见了。所幸“古南岳回龙仙寺”石匾在修复寺庙时被人从废墟中找到,请工匠拼接好镶嵌在混凝土条柱上,总算为回龙山古庙悠久的历史找到了聊可慰藉的史证。
此刻,我伫立在回峰宾馆古香古色的大门前凝视着“光从天外起,日向海中升”的对联,不由地感慨万千起来。宾馆老板是本地人,虽借旅游东风当起了老板,可那股骨子里的质朴和热情依然让人感觉到分外的亲切和轻松。走进这座能容纳近两百人食宿的宾馆,眼前的大厅虽比不得城里豪华,却别有气派。一应古色古香的座椅茶几和透着浓郁瑶族文化气息的装饰,让那一缕缠绵缭绕的回龙高山茶香更添了几分神秘感。品茶谈笑间一片历久不衰的活力不期而遇,——满山坡红艳艳的杜鹃花迎秋怒放!久违的老朋友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哩!那“红海”的后面是什么?竟如此地耀眼,如此地摄人心魄!哦,看见了,那是“人间天上一湖水,万千景象在其中”的“湘南洞庭”东江湖!那一泓碧玉促狭地与我捉了二十几年迷藏。我正待细细品读,却见光影蒙幻处八面山尖忽起云涌,山含水映,云霞起舞,浩浩荡荡飘过对面的七宝山;恍忽间便又盘桓到了西面郴侯山顶。云团飘忽聚散,忽而七彩幻化,忽而乱云飞渡,姿态万千。极目远眺,但见程江蜿蜒,郴侯独秀;罗仙领下高楼耸峙,桃源洞里田畴吐翠,二峰瑶寨古村新貌,炊烟缭绕……好一派人间仙境!
“滚滚回龙势若奔,一峰独秀落平原;多情蓼水长相伴,誓与郴山共此存。”听,古老的观澜书院传来朗朗读书声;书声自远古而来,逐渐清晰……夕阳下,蜿蜒西去的桃源河映照着火红的云彩;云彩随风扰动,渐渐地向山腰上飘移过来。迎着阵阵山风,我仿佛已闻到了老盘家那馋人的瑶家饭菜香……
THE END